技術決定論的螺旋:從技術哲學地圖出發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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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相信,技術將為我們的未來帶來美好前景,而技術的發展方向取決於人類的抉擇。然而,這種試圖無限提升人類能力以解決技術問題的思路,顯然有其界限。

數世紀以來,對於「以人為本」思路的局限性,人們早已心生疑慮,並伴隨著虛無主義的陰影而逐漸浮現。與樂觀人文主義相對的立場,是「技術決定論」,即認為「技術主宰一切」的觀點,開始悄然滲透。即使在相信技術將帶來美好未來的樂觀主義者中,也有人認為改變並非來自人類,而是技術本身的驅動。

以下問題揭示了這種立場:

Q1. 你認為新技術會讓未來變得更好,還是更糟?
Q2. 這種改變是由技術本身引發的,還是取決於人類的選擇?

若Q2的答案是「技術」,則屬於技術決定論。今天,我們聚焦「樂觀技術決定論者」,即相信「技術的自主發展」將主導未來的立場。在技術哲學的脈絡中,這一立場屢被討論,例如在AI倫理學者宮原克典發起的國際工作坊中,與歐洲技術哲學家及日本學者如長谷川愛等人對話,經常觸及超人類主義、技術自由主義及科技寡頭對AI未來的影響。隨著AI的社會影響力日益顯著,這議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什麼是技術決定論?

技術決定論是指「技術決定人類與社會形態」的觀點。然而,這種觀點常遭人文主義或工具主義駁斥,因為技術由人類創造,其謬誤顯而易見。
技術決定論(不完整模式):技術 → 人類
人文主義(社會建構主義、工具主義等):人類 →(技術 → 人類)

然而,如同我們在核能與海德格的提問,或人文主義困境的討論中所見,這種人文主義思路同樣問題重重。一般理解的技術決定論並非「完整」理論,技術哲學家安德魯·芬伯格指出,技術決定論需滿足兩個要件:一是技術對社會的決定性影響,二是技術的「線性進展」與「不可避免性」。若認為技術遵循內在邏輯自主發展,超越人類意願與干預,其影響力便成為決定性的存在。

技術決定論(完整模式):人類 × →(技術 → 人類)

暗黙的共識:技術決定論的潛在信念

在技術決定論的代表人物中,技術自由主義的旗手彼得·蒂爾(Peter Thiel)與推廣奇點理論的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頗具代表性。對蒂爾而言,技術是實現基督教式神聖秩序的工具;對庫茲韋爾而言,技術則是人類進化為超人類的手段。然而,當實現這些目標的唯一途徑是技術,且技術被認為以加速度且不可逆的方式進展,手段與目的便融為一體,難以分割。

因此,當蒂爾將技術視為推動歷史的動力,庫茲韋爾則將其定為「指數成長的法則」,技術便超越人類的控制,直接實現其目的,這正是技術決定論的典型立場。

這種思維在當代社會無處不在,成為某種暗黙的共識。例如,「AI將解決貧困與疾病」「智慧城市將優化生活」等常見願景,背後皆隱含樂觀技術決定論的影子。這些單線性的信念認為,技術進化必然帶來美好社會,而技術成為我們必須接受的唯一選項與前提條件。

與此同時,技術帶來的問題——如AI監控、就業流失、偏見再現——被視為不可避免的代價,甚至被認為「技術進步終將解決」。於是,「不能停止AI發展」「不應抗拒進步」成為普遍的主張。讀者中或許有人明確持此立場,或在無意識中受其影響,例如為追趕AI進化而焦慮不安。

這種信念是技術迅猛發展後突如其來的產物嗎?並非如此。它的根源可追溯至五千年前的歷史,與人類深層的渴望與不安交織共鳴。尤其在現代化的日本脈絡中,這股引力不容忽視。

追溯源頭:從美索不達米亞到技術信仰

技術決定論的信念可追溯至美索不達米亞的城郭都市。將這一古老文明與現代AI信仰連繫,或許看似突兀,但美索不達米亞發明的灌漑農業與防禦城牆,奠定了後續西方文明的基礎。

美索不達米亞的環境與東亞的季風氣候迥異,乾燥地帶的嚴苛條件限制了狩獵採集的生活方式。然而,當地自生小麥與大麥,且有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穿流。只要掌握灌漑技術,便能實現穩定的農業生產。同時,多個族群交匯的地區需防禦外敵,促使城郭都市的形成。

都市誕生後,維持內部秩序成為挑戰。文字、兵器、農業、糧食管理等技術,以及社會制度的發展,讓更高效的都市得以存續。這正是「理序」(logos)的萌芽,也是海德格所謂「框架」(Gestell)的原型,即將世界化為可計算與管理的對象。

這種秩序從美索不達米亞傳至埃及、歐洲,愈發複雜,並催生了以絕對神為核心的一神教世界觀。特別是基督教誕生後,理序(logos)超越民族界限,團結眾人,支撐廣大疆域的治理與集體力量的展現。

近代科學與秩序的誕生

這種秩序在近代與科學結合,成為歐洲成功的关键。「世界如機械般遵循物理法則運轉」的牛頓式機械論世界觀,強化了對理序的信任,社會秩序的設計可能性大幅提升。

於是,人們開始在機械中看見神聖。神被比喻為鐘錶匠,宇宙被視為精密的鐘錶結構,時間與空間的秩序因而誕生。最終,國家與社會被構想為如機械般精準高效的系統,甚至「人類亦是機械」的觀念深入人心。自由意志與偶然被視為幻象,一切皆可依物理法則計算,這種機械論世界觀逐漸主導。
起初,信仰與科學並肩而行,人類控制技術的能力受到讚頌。然而,隨著技術的發展,人類全能性的陰影也逐漸浮現。

這種機械論後經康德、黑格爾,演進為有機體論。黑格爾將自然與歷史視為絕對精神的自我展開,任何矛盾與偶然皆被辯證法統合成進展的一部分。這一思想奠定了近代進步主義的基礎,影響了被視為技術決定論者的馬克思等人的理論。

吞噬一切的控制論

戰後,電腦的出現將進步的概念融入機械,催生了控制論。這一思想認為,只要有足夠數據與計算能力,一切現象——包括人類意識——皆可預測與控制。控制論不僅促成海德格所說的「哲學終結」,更發展為自我組織與機器學習理論,孕育了當代生成式AI。

正如W·布萊恩·亞瑟在《科技的本質》與凱文·凱利在《科技想要什麼》中所述,技術的發展本身即展現自我組織的特性。如此,技術的自主進展無需依賴傳統的決定論世界觀即可解釋,它們的思想也常被視為技術決定論的範例。

從文字、鐘錶、通用機械、計算機、控制論到AI,技術逐步從人類手中接過秩序的角色,確立其地位。未來,通用人工智能(AGI)被認為不僅是智慧存在,還可能取代道德、法律、政治甚至宗教。尤瓦爾·諾亞·哈拉里警告,人類將淪為服從演算法的生物;庫茲韋爾則認為,與AGI融合將使人類超越極限。

如此,猶如動物無法有意影響人類的未來,人類或許也無法左右AI的未來。這被稱為「進化接力說」,技術的進化主導權從人類移交至AI。雖然可將此視為人類與技術的共進化,但人類無法完全控制其方向。

如何逃脫螺旋?

技術決定論的技術觀源自西方文明的歷史,與東方傳統有所不同。回顧美索不達米亞的歷史,正是為了揭示其作為特定神話與環境產物的本質,而非絕對真理。AI的意識或自主性觀念,亦無法脫離這一歷史脈絡。
相較於西方的乾燥環境,東亞的季風氣候孕育了不同的神話、文化與技術可能性。然而,近代以來,非西方地區在現代化名義下被西方同化,差異逐漸被吸納。技術決定論已不再僅是某種技術觀,而是解釋「實際驅動世界原理」的框架。

然而,〈悲觀人文主義〉與〈悲觀技術決定論者〉的先驅們,始終對此提出質疑,甚至採取激進行動。未來兩期,我們將回顧這些批判與抵抗的歷史,與讀者共同探尋技術哲學核心問題的解答線索。

誠然,技術由人類設計,若考慮其對社會的影響加以規範,甚至如核能或克隆技術般限制或禁止,便能抑止問題。然而,技術決定論的螺旋已滲透人類五千年的歷史,其引力難以完全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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