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應許之地的女兒
第一章:錫安山的拓荒者
1.1 「第一次回歸」的浪潮與亞倫森家族的遠征
薩拉·亞倫森(Sarah Aaronsohn)的故事,始於一場深刻改變猶太民族歷史軌跡的運動。十九世紀末,東歐猶太人的處境日益艱難。188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遇刺後,俄羅斯帝國境內爆發了大規模的反猶騷亂(pogroms),加上一系列歧視性的《五月法令》,使得無數猶太家庭陷入絕望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股融合了古老宗教渴望與現代民族主義思潮的運動應運而生,史稱「第一次回歸」(First Aliyah)。這場自1881年持續至1904年的移民浪潮,吸引了約25,000名猶太人,他們主要來自東歐和葉門,懷抱著在古老的應許之地——當時仍屬鄂圖曼帝國統治的巴勒斯坦——建立新家園的夢想 。
這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人口遷徙,更是一場意識形態的革命。早期的錫安主義(Zionism)組織,如「錫安熱愛者」(Hovevei Zion)和「畢路」(Bilu),積極鼓勵猶太人返回故土,將身份認同從歐洲的城市生活轉變為在巴勒斯坦的農業勞動 。這場運動的目標,是塑造一個「新猶太人」——一個與土地緊密相連、自給自足的民族實體 。薩拉的父母,埃夫拉伊姆·費舍爾(Efraim Fischel)與瑪爾卡(Malka Aaronsohn),正是這股浪潮中的先行者。他們原是羅馬尼亞的富裕穀商,深受「錫安熱愛者」運動的感召,於1882年毅然變賣家產,從羅馬尼亞加拉茨港出發,遠征巴勒斯坦 。
他們與一群志同道合的羅馬尼亞移民,在迦密山(Mount Carmel)南麓一片名為「薩馬林」(Zammarin)的阿拉伯土地上,共同創建了一個新的農業屯墾區(moshavah),並將其命名為「基赫龍·雅科夫」(Zichron Ya’akov) 。這種以私有財產和家庭經濟為基礎的屯墾模式,與日後以社會主義集體農場(kibbutz)為特徵的「第二次回歸」截然不同 。它催生了一種獨特的文化與價值觀,強調土地所有權、家族榮譽以及對私有財產的武力捍衛。正是在這樣一片充滿理想主義、同時又危機四伏的土地上,薩拉·亞倫森於1890年1月5日誕生,成為這個新生屯墾區土生土長的第一代「希伯來」子民 。
1.2 在迦密山麓的艱辛與榮光
對於初來乍到的拓荒者而言,迦密山麓並非流著奶與蜜的天堂。基赫龍·雅科夫的早期歲月充滿了無盡的艱辛。移民們不僅要面對崎嶇多石、難以耕種的土地,還要對抗致命的瘧疾,許多成年人與孩童因此喪生,至今仍長眠於屯墾區的墓園中 。經濟上的失敗與當地居民的騷擾,更讓這個新生的社區瀕臨崩潰 。在最絕望的時刻,來自法國的猶太裔慈善家埃德蒙·德·羅斯柴爾德男爵(Baron Edmond de Rothschild)伸出了援手 。
羅斯柴爾德的介入,徹底改變了基赫龍·雅科夫的命運。他不僅提供了關鍵的財政支持,更引進了專業的農業規劃師,將這片土地改造為適合種植葡萄的莊園,並建立了日後聞名遐邇的迦密酒莊(Carmel Winery) 。然而,這種慷慨的援助也帶來了新的權力結構。羅斯柴爾德取得了屯墾區的所有權,並透過他的書記官和行政人員進行管理,農民們則領取薪水,成為男爵農業帝國的一部分 。
在這樣的體系下,亞倫森家族憑藉其進取精神和辛勤勞作,逐漸嶄露頭角,成為屯墾區中最具聲望的家庭之一 。他們不僅在經濟上獲得成功,更在文化和政治上扮演了領導者的角色。這種特殊的地位,既是他們努力的成果,也是他們成功適應並利用羅斯柴爾德資助體系的證明。這種精英地位,讓亞倫森家的孩子們,特別是薩拉,有機會接受超越時代的教育和訓練,但也可能使他們與其他依賴救濟的普通屯墾者之間產生了隔閡。薩拉成長於一個充滿矛盾的環境中:一方面是拓荒者胼手胝足的辛勞,另一方面是來自遙遠歐洲貴族的庇護;一方面是建立獨立錫安家園的崇高理想,另一方面是依附於外來資助的現實。這種獨特的成長背景,塑造了她堅毅、自信甚至有些傲然的性格,也為她日後敢於挑戰權威、採取獨立行動的決心埋下了伏筆。
第二章:愛、理想與覺醒
2.1 兄長的引領與自我養成
在亞倫森家族中,對薩拉影響最深遠的,莫過於她的大哥亞倫·亞倫森(Aaron Aaronsohn)。亞倫是一位享譽國際的農學家和植物學家,他於1906年在加利利地區發現了被譽為「小麥之母」的野生二粒小麥(wild emmer wheat),這一發現震驚了學術界,也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望 。憑藉這一成就,他獲得了包括亨麗埃塔·索爾德(Henrietta Szold)在內的美國猶太領袖的支持,於1909年在基赫龍·雅科夫附近的阿特利特(Atlit)建立了一座農業實驗站 。
在兄長的鼓勵和指導下,薩拉接受了非凡的教育。儘管未曾完成正規學業,她卻自學成才,精通希伯來語、意第緒語、土耳其語和法語,並對阿拉伯語有相當的掌握,還自學了英語 。她的成長過程完全顛覆了當時社會對女性角色的期待。她並未被侷限於家庭的狹小空間,反而像男孩一樣,成為一名熟練的騎手和神槍手,熱衷於戶外生活 。她時常陪伴亞倫深入巴勒斯坦各地進行田野調查,協助他收集植物、礦物和土壤樣本,為實驗站龐大的收藏進行編目和管理 [Introduction]。
這些經歷不僅賦予了她一套在當時女性中極為罕見的技能——語言、科學、戶外生存——更重要的是,讓她對巴勒斯坦這片土地產生了深厚的、領域性的認同感。這正是第一代土生「希伯來」精英身份認同的核心 [Introduction]。她不是一個被動的觀察者,而是一個積極的參與者,一個用雙腳丈量土地、用雙手建設家園的行動者。這種非母性、非家庭化的角色定位,使她為日後在一個完全由男性主導的領域——間諜活動——中扮演領導角色做好了準備。她的領導力並非一蹴可幾,而是其一生不斷突破傳統性別框架的必然結果。
2.2 亞夫夏隆·范伯格:愛戀、理想與複雜的糾葛
在薩拉的生命中,除了兄長亞倫,另一位留下深刻印記的人物是亞夫夏隆·范伯格(Avshalom Feinberg)。范伯格是來自哈代拉(Haderah)屯墾區的魅力人物,他同樣是土生土長的「希伯來」青年,被形容為擁有詩人靈魂、叛逆精神和敏銳頭腦的理想主義者 。他與亞倫森家族關係密切,不僅是亞倫在阿特利特實驗站的得力助手,也是日後「尼利」(Nili)間諜網的共同創始人 。
薩拉、亞倫、亞夫夏隆以及他們的兄弟姊妹和朋友,形成了一個緊密的小圈子。他們以「兄弟姊妹」相稱,將復興民族的事業視為一個大家庭的共同使命 [Introduction]。在這個充滿激情與理想的精英團體中,個人情感與政治抱負密不可分。一段複雜的三角戀情成為了這個圈子的核心:歷史記載顯示,薩拉與亞夫夏隆之間很可能存在著一段深刻的戀情,然而亞夫夏隆卻與薩拉的妹妹莉芙卡(Rivkah)訂了婚 。
這場情感上的風暴,被認為是促使薩拉在1914年做出倉促決定的主要原因。為了逃離這段令人心碎的糾葛,她選擇嫁給一位來自保加利亞的富商哈伊姆·亞伯拉罕(Chaim Abraham),遠赴鄂圖曼帝國的首都伊斯坦堡 。這個決定看似是為了逃避個人的情感痛苦,卻陰錯陽差地將她推向了一個更廣闊、也更殘酷的歷史舞台。正是這次「逃離」,讓她親眼目睹了帝國的暴行,從而完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政治覺醒。個人命運的轉折,竟成為了她投身民族大業的序曲。
2.3 伊斯坦堡的圍城:一段不幸的婚姻與帝國的黃昏
1914年,薩拉抵達伊斯坦堡,這座繁華而古老的城市正處於歷史的十字路口。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火剛剛點燃,鄂圖曼帝國選擇與德意志帝國和奧匈帝國結盟,加入了中央同盟國陣營,與協約國為敵 [Introduction]。薩拉的婚姻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她與年長許多的丈夫之間缺乏共同的語言和興趣,而世界局勢的劇變更讓這段本就脆弱的關係雪上加霜 。
對於一個在迦密山麓自由奔馳、滿懷錫安主義理想的女性而言,伊斯坦堡的婚姻生活無疑是一座華麗的牢籠 。她身處帝國的心臟,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疏離。這種個人的不幸,反而讓她對周遭的政治氣氛變得異常敏感。她親身感受到了帝國在戰爭壓力下的日趨衰敗,以及土耳其民族主義的甚囂塵上。這段時間的經歷,讓她對鄂圖曼政權的本質有了更深刻、也更悲觀的認識。
被困在伊斯坦堡的薩拉,無時無刻不思念著遠在巴勒斯坦的家鄉和親人 。1915年12月,在丈夫外出經商之際,她毅然決然地逃離了這段不幸的婚姻,踏上了返回巴勒斯坦的漫長旅程 。這不僅是一次個人的解放,更是一趟改變她一生的命運之旅。她即將在歸途中目睹的景象,將徹底粉碎她對鄂圖曼帝國僅存的幻想,並將她從一個心碎的妻子,鍛造成一名意志堅定的革命者。
第三章:亞美尼亞的陰影
3.1 死亡列車之旅
薩拉·亞倫森從伊斯坦堡返回巴勒斯坦的旅程,途經安納托利亞高原和敘利亞地區,這段路程讓她成為了一場二十世紀初最駭人聽聞暴行的直接見證者——亞美尼亞大屠殺 。鄂圖曼帝國政府以亞美尼亞人勾結敵國俄羅斯為藉口,對其境內的亞美尼亞基督徒進行了系統性的驅逐和屠殺 。薩拉在沿途所見,是一幅幅人間地獄的景象。
根據她和她兄長亞倫日後的記述,她親眼看到一列列火車上裝載著病弱不堪的亞美尼亞人,而死去的人則被隨意地從車廂中拋出,以便為更多活著的受難者騰出空間 。在鐵路沿線,她目睹了成群結隊、骨瘦如柴的亞美尼亞男女老幼在土耳其士兵的驅趕下進行著「死亡行軍」,任何掉隊的人都會遭到毒打甚至槍殺 。鄉間遍布著無人掩埋、正在腐爛的屍體,野狗與禿鷹在其間爭食 。更有記錄提到,她曾見證多達五千名亞美尼亞人被綁在荊棘堆上活活燒死的慘劇 。
這不是道聽塗說的傳聞,而是薩拉用雙眼親見的、無法磨滅的創傷。當她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在1915年12月中旬抵達海法附近與兄長亞倫會合時,這位一向堅強的拓荒者之女,精神狀態已近乎崩潰 。這次旅程徹底改變了她。她所目睹的國家機器主導的殘暴行徑,讓她對鄂圖曼政權的本質有了最直觀、最恐怖的認識。這段經歷,成為了點燃她內心反抗火焰的火種,也為她日後投身危險的間諜工作提供了最根本、最無法動搖的動機。
3.2 「下一個就是我們」:從同情到行動
薩拉帶回的恐怖見聞,在亞倫森家族內部引起了巨大的震動。他們深信,鄂圖曼政權既然能對亞美尼亞人施以如此滅絕人性的暴行,那麼在適當的時機,同樣的命運也極有可能降臨在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即「伊舒夫」,Yishuv)頭上 。這種「下一個就是我們」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當時,鄂圖曼當局對錫安主義運動本就充滿敵意,不僅指責猶太社區不忠,還在戰爭爆發後將大批猶太人從雅法(Jaffa)和特拉維夫(Tel Aviv)驅逐出境 。亞美尼亞人的悲慘遭遇,無疑為猶太社區的未來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
正是這種深切的存亡危機感,促使亞倫·亞倫森、亞夫夏隆·范伯格以及剛剛歸來的薩拉,在1915年下定決心,成立一個秘密的地下情報組織,旨在協助英軍推翻鄂圖曼帝國在巴勒斯坦的統治 。這個組織後來被命名為「尼利」(NILI),是希伯來文《撒母耳記上》15章29節「以色列的榮光絕不說謊」(Nezah Israel loyeshaker)的縮寫 。
他們的決定,不僅僅是基於地緣政治的考量——即押注協約國會贏得戰爭——更源於一種深刻的道德和道義抉擇。在亞倫·亞倫森寫給友人的信中,他悲憤地質問,為何先知耶利米不能也為亞美尼亞人流下血淚?他認為,在基督教世界對此暴行保持沉默之時,作為一個同樣飽受苦難的古老民族的子孫,猶太人有責任發出正義的吶喊 。因此,「尼利」的使命,超越了單純的錫安主義政治算計。它是一次對國家恐怖主義的直接回應,一場為避免自身民族重蹈覆轍而進行的殊死一搏。在他們看來,面對如此赤裸的邪惡,保持中立不僅是怯懦,更是自取滅亡。
第二部:以色列榮光永不滅
第四章:「尼利」的誕生與運作
4.1 地下組織的指揮官
1915年底,薩拉·亞倫森返抵家鄉,隨即加入了由她兄長亞倫和摯友亞夫夏隆·范伯格初創的「尼利」網絡。這個組織的成立,標誌著亞倫森家族從被動的拓荒者轉變為主動出擊的革命者。隨著戰爭的推進,亞倫因其國際聲望和任務需求,頻繁往返於歐洲與英國設在開羅的情報總部之間;而亞夫夏隆則在1917年初一次穿越西奈沙漠的秘密任務中不幸失蹤 。在男性領導層缺席的情況下,年僅27歲的薩拉,毅然決然地肩負起整個情報網在巴勒斯坦境內的指揮重任 。
她並非僅僅是兄長的代理人,而是「尼利」實際上的運作核心。無論是英國還是土耳其的情報來源,都將她視為一個獨立的、強有力的領導者 [Introduction]。以阿特利特的農業實驗站和基赫龍·雅科夫的亞倫森宅邸為基地,她高效地管理著一個由大約40名核心特工和更廣泛的外圍線人組成的網絡,使其發展成為當時中東地區規模最大的親英間諜組織 。
薩拉的日常工作極其繁重且危險。她負責接收、解碼來自各方的情資,對其進行篩選和分析,然後再將關鍵情報加密,傳遞給開羅的英軍總部 [Introduction]。她同時掌管著組織的財務,並利用這些資金進行運作。更重要的是,她還負責監督一筆由美國猶太社群募集的黃金,將其秘密分發給因戰爭和土耳其高壓政策而瀕臨飢餓的猶太同胞 。1917年,儘管英國情報部門和她的弟弟亞歷山大(Alexander)都力勸她撤離到相對安全的英控埃及,薩拉卻斷然拒絕。她深知自己的離開會讓組織群龍無首,更可能危及所有成員的安全,因此選擇了堅守崗位 。這一決定,充分展現了她對事業的絕對忠誠和非凡的領導擔當。
4.2 海岸、信鴿與黃金
「尼利」的情報傳遞方式充滿了戲劇性與危險性。初期,他們主要的聯絡渠道是英國皇家海軍的一艘小型軍艦「瑪納格姆號」(HMS Managem),該艦會定期在阿特利特附近的地中海海岸巡弋 。每當夜幕降臨,薩拉會在岸邊確認安全後發出信號,通常是懸掛一塊床單 。隨後,「尼利」的特工,多數時候是身手矯健的約瑟夫·利尚斯基(Yosef Lishansky),會冒險游向接應的小船,將裝滿情報的郵袋交給英方,並取回裝有黃金的錢袋 。
這些情報的價值難以估量。內容涵蓋了鄂圖曼軍隊的部署、防禦工事的細節、鐵路運輸狀況、沙漠中的水源地位置乃至氣象資料等,為日後英軍將領艾倫比(General Allenby)發動對貝爾謝巴(Beersheba)的奇襲,並最終攻克巴勒斯坦,提供了決定性的支持 。然而,隨著德軍潛艇在該海域活動日益頻繁,海上聯絡變得極度危險。「尼利」隨即改用信鴿作為主要的通訊工具,將加密的密碼條綁在鴿子腿上,飛越敵軍防線 。
「尼利」的運作不僅僅是單純的間諜活動,它還扮演著人道救援和金融管道的雙重角色。從英國人手中獲得的黃金,一部分被用來賄賂腐敗的鄂圖曼官員,以換取行動上的便利或對某些活動的視而不見 。更大部分的資金,則由薩拉親自負責,用以救濟在戰爭中流離失所、生活困苦的猶太社群,特別是那些被土耳其當局從雅法和特拉維夫驅逐的家庭 。這種雙重功能,使得「尼利」與「伊舒夫」的關係變得極為複雜。他們一方面冒著讓整個社群遭受報復的風險從事間諜活動,另一方面又用生命換來的黃金來維持社群的生存。他們自視為民族的守護者,即便他們所守護的對象,對他們的手段充滿了恐懼與不解。
姓名 (Name) | 在「尼利」的角色 (Role in Nili) | 與薩拉的關係 (Relationship to Sarah) | 結局 (Fate) |
薩拉·亞倫森 (Sarah Aaronsohn) | 巴勒斯坦地區行動總指揮 | 本人 | 1917年被捕遭酷刑後自殺 |
亞倫·亞倫森 (Aaron Aaronsohn) | 創始人、領導者、國際聯絡人 | 長兄、導師 | 1919年於飛機失事中喪生 |
亞歷山大·亞倫森 (Alexander Aaronsohn) | 創始人、在美國的宣傳者 | 弟弟 | 1948年因自然原因去世 |
莉芙卡·亞倫森 (Rivka Aaronsohn) | 成員 | 妹妹 | 存活 |
亞夫夏隆·范伯格 (Avshalom Feinberg) | 共同創始人、外勤特工 | 摯友、前戀人、妹妹的未婚夫 | 1917年於西奈沙漠被殺 |
約瑟夫·利尚斯基 (Yosef Lishansky) | 外勤特工、與英艦的聯絡人 | 薩拉麾下的關鍵特工 | 1917年被捕後遭鄂圖曼處決 |
納曼·貝爾金德 (Na’aman Belkind) | 成員 | 亞夫夏隆·范伯格的表親 | 1917年被捕後遭鄂圖曼處決 |
埃夫拉伊姆·費舍爾·亞倫森 (Efraim Fischel Aaronsohn) | 支持情報網 | 父親 | 遭受酷刑但存活 |
第五章:暗影中的分歧
5.1 「伊舒夫」的恐懼與敵意
「尼利」最大膽的行動,並非來自於外部的敵人鄂圖曼帝國,而是來自於他們試圖拯救的內部同胞——「伊舒夫」。當時巴勒斯坦的猶太主流社群及其領導層,包括重要的自衛組織「哈肖莫」(HaShomer),都對「尼利」的活動抱持著強烈的反對與敵意 。這種反對的根源,是一種深植於骨髓的恐懼。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世界錫安主義組織的官方政策是保持中立 。因為戰爭的走向充滿不確定性,貿然選邊站隊,一旦押錯寶,就可能給巴勒斯坦脆弱的猶太社群帶來滅頂之災。「尼利」公然倒向英國的行為,在「伊舒夫」領導層看來,是極度「不負責任」的魯莽之舉 。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尼利」的間諜活動一旦曝光,將會引發鄂圖曼當局殘酷的報復,重演亞美尼亞大屠殺的悲劇 。
因此,這場衝突並非忠誠與背叛的簡單對立,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存策略之間的尖銳碰撞。一方是「伊舒夫」的主流領導層,他們選擇了謹慎隱忍,認為在強大的帝國機器面前,低調求存是唯一的出路。另一方則是「尼利」的精英們,他們基於對鄂圖曼政權本質的判斷,認定無論猶太人如何順從,都難逃被清算的命運,因此唯有主動出擊,協助英國取得勝利,才能換取民族的生機。雙方都以避免民族毀滅為最高目標,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行動結論。這道深刻的裂痕,不僅定義了「尼利」在當時的孤立處境,也預示了其悲劇性的結局,並在此後數十年中,持續影響著以色列對這段歷史的評價與記憶。
5.2 孤立的精英與道德的爭議
隨著「尼利」的活動日益頻繁,他們與「伊舒夫」主流社群的矛盾也愈發尖銳。當「尼利」的網絡最終被土耳其人破獲時,「伊舒夫」領導層和「哈肖莫」組織迅速與他們劃清界線,公開表示與其無關 。在極端的案例中,甚至有當地猶太人為了自保或向當局獻媚,主動告發「尼利」成員 。「尼利」的成員在自己的同胞眼中,成了離經叛道的「分離者」(porshim),是將整個社群置於險境的孤注一擲的賭徒 。
除了地緣政治上的巨大分歧,社會層面的非議也讓「尼利」的處境雪上加霜。亞倫森家族作為屯墾區的精英,其獨斷專行的作風本就可能引人側目。而薩拉作為一名女性領導者,其個人生活更是成為了閒言碎語的對象。例如,她與核心成員約瑟夫·利尚斯基在阿特利特實驗站共同工作和生活,這在當時保守的社會氛圍中引發了關於二人關係的惡意揣測和道德譴責 。
這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外部有鄂圖曼帝國的追捕,盟友英國人最初的懷疑,內部則有同胞的敵視與孤立——將「尼利」推入了一個極度隔絕的境地。他們是在為一個不理解甚至憎恨他們的群體而戰。這種深刻的孤立感,是理解薩拉·亞倫森最後抉擇的關鍵。當她被捕時,她沒有任何理由相信社群會來拯救她。她在酷刑中的頑強抵抗與最終的自戕,是一個深知自己孤立無援、只能依靠自身信念和同志情誼的靈魂,所能做出的最決絕的抗爭。她在遺書中懇求倖存的同志務必將他們的故事流傳後世,這不僅是對歷史的交代,更是一種向未來發出的吶喊,期盼後人能夠理解她們在那個黑暗時代所做出的艱難抉擇。
第六章:最後的犧牲
6.1 失足的信鴿與瓦解的網絡
「尼利」的末日,始於一次看似偶然的意外。1917年9月,一隻由薩拉放飛、攜帶著加密情報的信鴿,沒有飛向開羅的英軍總部,而是筋疲力盡地降落在凱撒利亞(Caesarea)土耳其總督的官邸庭院中 。鄂圖曼當局截獲了這份密碼,並在短短一週內成功破譯了「尼利」那套混合了希伯來語、亞拉姆語、法語和英語的複雜密碼系統 。一張針對這個龐大間諜網絡的天羅地網就此撒開。
土耳其軍警迅速展開行動,逮捕並嚴刑拷打「尼利」的外圍成員,迫使他們供出更多線索。隨著組織的暴露,薩拉深知大勢已去。在危急關頭,她展現了卓越的領導才能和自我犧牲精神。她沉著地命令所有核心成員立即分散躲藏,而她自己則選擇留在基赫龍·雅科夫的家中,以維持一切如常的假象,為同志們的逃亡爭取寶貴的時間 。
這個決定,是薩拉從一名指揮官到一面盾牌的轉變。她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誘餌,吸引敵人的全部注意力。這場業餘間諜活動的悲劇性結局,突顯了其行動的脆弱性。他們並非被精密的敵方反情報行動所擊敗,而僅僅是一隻迷途的信鴿。然而,正是這場悲劇,將薩拉的英雄主義推向了頂峰。她最後的指揮,不是戰鬥或逃跑,而是以犧牲自己為代價,保護她的團隊。這個選擇,為她接下來的殉難鋪平了道路,將其定義為一次主動的、充滿決斷的獻身。
6.2 四日的地獄酷刑
1917年10月1日,鄂圖曼軍隊包圍了基赫龍·雅科夫,逮捕了薩拉和她年邁的父親埃夫拉伊姆·費舍爾 。隨後,是一場持續了整整四天的地獄般的折磨 。審訊者為了擊垮薩拉的意志,在她面前殘酷地拷打她的父親 。他們對薩拉本人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使用了當時臭名昭著的「法拉卡」(bastinado)酷刑——反覆鞭打犯人赤裸的腳底板,直至血肉模糊 。她還被綁在家門口的柱子上,遭受無情的鞭笞 。
在審訊室裡,薩拉的身體成為了最後的戰場。鄂圖曼人試圖用肉體的痛苦來摧毀她的精神,但她卻將這種極致的忍耐轉化為終極的反抗。她的沉默,並非被動的承受,而是一種主動的武器。她緊閉雙唇,拒絕透露任何關於同志和組織的情報,從而保護了整個網絡,也剝奪了敵人渴望的勝利 。根據一些記載,她在遭受酷刑時,非但沒有屈服,反而用輕蔑的言語嘲諷她的審訊者,預言他們的帝國必將滅亡 。
這場磨難,將薩拉的形象牢牢地刻印在錫安主義的英雄殿堂中。重要的不僅是她為理想而死,更是她面對死亡的方式。她在酷刑下的堅貞不屈,成為了她傳奇中最核心的部分,象徵著她所代表的那種「新希伯來人」永不屈服的精神。
6.3 門框裡的槍聲:一個世俗的殉道
經過四天的酷刑,薩拉得知自己即將被押往大馬士革的監獄,那裡等待她的將是更為殘酷的折磨。她深知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都已瀕臨極限,擔心自己最終會在無法承受的痛苦下崩潰,洩露秘密 [Introduction]。於是,她策劃了生命中最後一次行動。她冷靜地向看守提出請求,希望能在家中更換被血跡浸透的衣服,再踏上前往大馬士革的路 。
看守出於輕忽或一絲憐憫,同意了她的請求。回到熟悉的家中,薩拉在浴室的一個秘密隔間裡——關於這個藏匿點的說法不一,有的稱在門框裡,有的說在牆壁的瓷磚下——取出了一把預先藏好的手槍 。在匆忙寫下最後一封遺書後,她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口腔,扣動了扳機。這一天是1917年10月5日 。
然而,這一槍並未立即結束她的生命。子彈摧毀了她的口腔,切斷了她的脊髓,卻奇蹟般地避開了腦幹 。她陷入了癱瘓,在極度的痛苦中煎熬了整整四天。據當時為她治療的希勒爾·亞菲(Hillel Yaffe)醫生記載,她曾懇求醫生結束她的痛苦 。最終,在1917年10月9日(部分資料記為10日),薩拉·亞倫森與世長辭,年僅27歲 。
薩拉的自殺,是猶太復國主義歷史上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件。它既非傳統意義上為信仰獻身的宗教殉難(Kiddush Hashem),也非男性士兵在戰場上的犧牲。這是一位女性為了捍衛國家理想,經過深思熟慮後採取的、主動的、帶有強烈政治意味的世俗殉道 。她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掌控了自己死亡的時間和方式,從敵人手中奪走了對她生命的最終裁決權。這是她一生反抗精神的終極體現,也為錫安主義的女性英雄主義,樹立了一個全新的、充滿悲劇色彩的典範。
第三部:神話的塑造與傳承
第七章:英雄的兩種面貌
7.1 猶太的聖女貞德
薩拉·亞倫森死後,她的形象迅速被提升為一個強大的民族主義符號。她所代表的公民階層——即那些來自「第一次回歸」時期、以私有財產為基礎的屯墾區的錫安主義者——將她奉為偶像。從1935年起,每年都有人前往她在基赫龍·雅科夫的墓地進行朝聖,形成了一種紀念崇拜 。在當時的論述中,她被頻繁地比作「猶太的聖女貞德」(Jewish Joan of Arc) 。
這個比喻的選擇並非偶然。將薩拉與那位從英國人手中解放了法蘭西的鄉村少女相提並論,不僅強調了她反抗外來統治、拯救民族的功績,更巧妙地為她的形象注入了一種聖潔的光環。然而,這種「士兵聖徒」的塑造,在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下,也起到了「模糊其女性特質」的作用 [Introduction]。聖女貞德的形象與童貞、純潔緊密相連。透過這個類比,神話的建構者們得以在頌揚薩拉的勇氣與力量的同時,巧妙地迴避了她身上那些更為複雜、更具挑戰性的面向——例如她複雜的愛情生活、她對傳統社會規範的公然挑戰,甚至偶爾的男性化裝扮。
這樣的處理方式,讓薩拉的形象變得更加純粹、更易於被大眾接受,從而成為一個更為「安全」的民族英雄。她被塑造為「尼利的英雄」(hero of Nili),而非「女英雄」(heroine),這種用詞上的細微差別,反映了一種將其非凡事蹟納入男性主導的英雄敘事框架的嘗試。這是一個精心建構的過程,旨在創造一個既能激勵人心、又不會過度顛覆傳統性別秩序的國家神話。
7.2 特朗普多爾的對立神話
薩拉·亞倫森神話的興起,與當時「伊舒夫」內部深刻的政治分歧密切相關。她的形象,特別受到公民階層和右翼錫安主義(即後來的修正派錫安主義)的推崇,並被用來作為一個與主流勞工錫安主義相抗衡的符號。在當時的意識形態光譜中,薩拉的神話構成了對另一位傳奇英雄——約瑟夫·特朗普多爾(Yosef Trumpeldor)——的「對立神話」(counter-myth) [Introduction]。
特朗普多爾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獨臂戰士,他出身於俄羅斯,深受社會主義思想影響,是勞工錫安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 。1920年,他在保衛加利利地區的特拉海(Tel Hai)據點時陣亡,其臨終名言「不要緊,為我們的國家而死是美好的」(endavar,tovla−mutbe−′adartsenu)成為了勞工錫安主義精神的最高體現 。特朗普多爾代表了集體主義、社會主義拓荒精神以及在集體農場(基布茲)中的勞動與防衛。
與之相對,薩拉·亞倫森則代表了另一種錫安主義的道路。她來自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農業屯墾區(莫沙瓦),她的行動是基於家庭網絡的精英決策,其意識形態是行動主義的、民族主義的,但並非社會主義的 [Introduction]。因此,右翼政治力量將薩拉奉為英雄,實質上是在挑戰勞工運動對錫安主義英雄敘事的壟斷權。這是一場爭奪以色列國家靈魂的代理人戰爭,戰場就是對歷史英雄的詮釋權。究竟誰才是理想的錫安主義者?是集體農場的社會主義勞動者,還是莫沙瓦的民族主義行動家?薩拉與特朗普多爾,這兩位幾乎同時期獻身的英雄,他們身後的神話,鮮明地反映了早期以色列建國道路上兩種截然不同、甚至相互衝突的願景。
第八章:國家的記憶
8.1 六日戰爭後的平反
儘管在右翼圈子中備受推崇,薩拉和「尼利」的傳奇在以色列建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並未得到官方的全面認可。長期主導以色列政壇的工黨(前身為勞工錫安主義政黨),對這段歷史的態度相當複雜。他們繼承了「伊舒夫」主流領導層的觀點,認為「尼利」的行動是危險的冒險主義,將整個猶太社群置於險境。因此,在官方的歷史敘事中,「尼利」的故事被淡化甚至壓制 。
然而,歷史的風向在1967年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六日戰爭的壓倒性勝利,不僅極大地改變了中東的地緣政治格局,也深刻地重塑了以色列的國民心態。戰爭的勝利催生了一股強烈的民族主義和領土擴張主義思潮,以色列開始在佔領的西岸、加薩、戈蘭高地和西奈半島建立屯墾區 。在這種新的政治氛圍下,「尼利」所代表的那種主動出擊、以強硬手段捍衛並擴張土地的行動主義民族精神,突然之間與時代脈搏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亞倫·亞倫森當年為未來猶太國家設想的廣闊疆界(包括約旦河和利塔尼河的水源地),在1967年之後的以色列人看來,不再是狂想,而變成了可以實現的目標 。於是,薩拉和「尼利」的歷史地位得到了重新評估。他們被正式納入「國家英雄崇拜」的殿堂,得到了曾長期對其持保留態度的工黨政府的官方承認 。這次歷史的「平反」,不僅僅是對一樁舊案的重新審視,更是以色列政治文化從勞工社會主義向右翼民族主義傾斜的清晰信號。薩拉·亞倫森的傳奇,從一段備受爭議的插曲,變成了國家認可的、用以教育後代的正史。
8.2 歷史的簡化與傳承
一旦獲得官方認可,薩拉·亞倫森的故事便迅速地在以色列社會中傳播開來,尤其是在面向年輕一代的教育領域。她的事蹟被寫入兒童文學作品,成為了家喻戶曉的英雄故事 。位於基赫龍·雅科夫的亞倫森家族故居,也被改建為「亞倫森之家—尼利博物館」(Beit Aaronsohn-Nili Museum),成為一個重要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每年,成千上萬的以色列學生、士兵和國內外遊客來到這裡,透過照片、信件、文件和復原的場景,了解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 。
然而,將一個複雜的歷史人物轉化為供後人敬仰的國家偶像,其過程不可避免地伴隨著簡化和理想化。在博物館的展陳和通俗讀物中,薩拉的形象往往被聚焦於其最光輝的側面:她的勇敢無畏、她的壯烈犧牲、她的愛國情操。而那些構成她真實人生的複雜性——例如她所處的「伊舒夫」內部的深刻分歧、她們小團體的精英色彩、她個人生活中的掙扎與非議——則往往被淡化或忽略。
於是,一段充滿矛盾、爭議和模糊地帶的歷史,被塑造成了一個黑白分明、關於英雄對抗敵人的簡單敘事。這種做法雖然確保了薩拉的故事得以流傳,但也帶來了另一種風險:一個真實、立體、有血有肉的薩拉·亞倫森,可能在官方的英雄光環下,逐漸變成一個扁平的、單向度的符號。對於後世而言,真正的挑戰在於,如何在敬佩這位英雄的同時,不忘卻她作為一個複雜個體所經歷的真實困境與抉擇。
第九章:歷史的回響
9.1 薩拉·亞倫森的複雜遺產
薩拉·亞倫森留給後世的,是一份極其複雜而多層次的遺產。她是一位行動主義民族精神的象徵,一位在男性主導的世界中開創了半軍事角色的女性先驅,一位以世俗方式為國家獻身、從而創造了全新殉道模式的烈士,更是一位勇氣與決心的不朽偶像 。她的故事融合了愛戀、背叛、諜報、酷刑與崇高的犧牲,其戲劇性與悲劇性,足以媲美任何一部史詩 。
然而,她傳奇的真正力量,恰恰在於其內在的複雜性與矛盾性。這使得以色列社會中不同的群體,都能從她的故事中找到與自身相應的共鳴點。對於右翼民族主義者而言,她是堅信實力、敢於單方面採取行動的典範。對於女性主義者來說,她是打破性別壁壘、證明女性領導力的先鋒。對於那些從大屠殺的陰影中汲取教訓的人們而言,她的故事——一個因目睹亞美尼亞種族滅絕而投身戰鬥的猶太女性——則尖銳地提醒著人們,失去主權的民族在面對國家暴力時是何等脆弱,而武裝自衛又是何等必要。
她並非一個傳遞單一信息的簡單英雄。她的遺產至今仍是以色列社會內部爭論與詮釋的焦點。圍繞著她的討論,實質上反映了以色列內部關於自身身份認同、歷史敘事以及未來道路的持續對話。薩拉·亞倫森的故事並非一個塵封的歷史章節,而是一段活生生的敘事。它之所以能夠跨越一個多世紀,至今仍引發強烈的情感與思考,正是因為它觸及了那些塑造了以色列國、並仍在持續影響其發展的核心意識形態、政治與道德議題。要理解薩拉·亞倫森,就必須理解以色列民族身份織錦中那根至關重要、卻也備受爭議的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