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公共住宅「新法蘭克福計畫」:在最壞的年代,做出最好的改革

參與德國公共住宅「新法蘭克福計畫」的團隊成員大多很年輕,有建築師、專業技術人員、藝術家和設計師,這個計畫需要的不是明星建築師,而是能夠理性解決迫在眉睫問題的人。

最壞的年代,最好的改革契機

前有國家住居政策,後有社會對現代性的共識,建築和都市建設開展新局看似「水到渠成」,但有些國家面臨的挑戰格外艱鉅,例如德國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戰敗的德國因負擔巨額賠款導致大量負債,又受到極為嚴厲的軍事和經濟制裁,工業出口受限,貨幣貶值,通貨膨脹嚴重。有文獻記載當時 10 億馬克才能買一片巧克力,20 億馬克買一顆糖果,一尊大砲換一個麵包,一匹馬換一粒蘋果,加上飛漲的租金,讓百姓生活完全陷入絕境。

剛剛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德國,當務之急除了穩定政局之外,便是思考如何開拓內需市場,創造就業機會,並由公部門介入解決自由市場中奇貨可居、長年被資產階級把持的住屋問題,以安頓返鄉的戰士及歷經戰火摧殘的百姓。然而中央財政困難,地方政府若自囿於被動服務民眾的固有角色顯然不夠,必須像企業一樣主動出擊──最壞的年代,也很可能是最好的改革契機。

為解決戰後的住屋問題,新型態建築盡可能去除無謂的裝飾,發揮住居的最大功能。圖/木馬文化 提供
為解決戰後的住屋問題,新型態建築盡可能去除無謂的裝飾,發揮住居的最大功能。圖/木馬文化 提供

1924 年,德意志工藝聯盟在斯圖加特(Stuttgart)舉辦了一場以「形式」為主題的展覽,出版專輯《沒有裝飾的造型》(Die Form Ohne Ornament),底定了聯盟的中心思想。聯盟強調所謂「沒有裝飾」並非「去裝飾化」,而是在設計造型時須考慮到材質特性、產品功能、使用方法及生產模式。

同年,路德維希.蘭德曼(Ludwig Landmann,1868-1945)出任法蘭克福市長,他意識到要讓城市有所提升,讓勞工與資產階級融合,讓市民生活更有品質,德意志工藝聯盟思索的課題是必然的努力方向。

蘭德曼任命年僅 38 歲的都市規劃暨建築師恩斯特.梅出任營建局局長,負責全新的城市和建築規劃,啟動新法蘭克福公共住宅開發計畫,以公私合營模式大量興建住宅,積極改善積澱已久的住居品質問題,同時重塑城市面貌。

法蘭克福的社區一景。圖/木馬文化 提供
法蘭克福的社區一景。圖/木馬文化 提供

參與新法蘭克福計畫的團隊成員大多很年輕,有建築師、專業技術人員、藝術家和設計師,這個計畫需要的不是明星建築師或設計師,而是能夠理性解決迫在眉睫問題的人。這些年輕人看到眼前有很大的舞台,以及實踐理想的機會,也看見了責任。

他們知道新法蘭克福計畫的目標不是個人英雄主義式的單一地標性建築作品,而是要用理性、科學、專業的態度和設計解決住房和基礎建設不足的問題;改善居住品質之外,還要帶動經濟效能,創造就業機會,避免繁瑣形式造成無謂的耗費,提升勞動生產力,更新市容,發揮建築的最大社會價值。

諸此種種反映在營建技術和建築語彙上,不僅呼應了新時代對現代性的追求,奠定了建築的新風格,在試圖改變建築形式和功能的同時,一併改變了居民的生活方式。所以就影響層面而言,新法蘭克福公共住宅開發計畫實為一場社會改革運動,這是它跟同時期在德國其他城市推動的城市設計與規劃最大的不同之處。就貫徹現代性、實踐現代建築精神的努力與貢獻而言,也非其他城市所能取代。

法蘭克福的社區街景。圖/木馬文化 提供
法蘭克福的社區街景。圖/木馬文化 提供

從裡到外找回居住秩序

自 1925 年起,恩斯特.梅大力整頓原先缺乏規劃、發展失序的郊區,將美茵河沿岸和鐵路周邊劃定為工業區,與住宅區做出區隔,讓市民把生活和工作切割開來。

5 年之內,他率領團隊開發了 12,000 個住房單元,分布在 12 個新社區中,大部分位於綠化帶環繞的城郊,同時完善原本付之闕如的基礎建設,架設交通道路網。待人口遷出後,市中心改以經貿商業活動為主要機能,在調控下讓城市穩健成長。這樣的城市和住宅規劃有別於傳統,又帶有田園城市的影子。

恩斯特.梅曾赴倫敦留學,受教於英國建築師雷蒙.歐文(Raymond Unwin,1863-1940),而歐文規劃設計的萊奇沃斯(Letchworth Garden City)是將田園城市概念付諸實現的第一個新市鎮。梅藉由法蘭克福大量開發公共住宅的機會,修正了田園城市「多中心化」的弊病,保留其優點,將新社區放進都會的組織架構裡,不再獨立於都會之外。因此就建築和都市設計而言,法蘭克福可以說是結合古典現代主義和功能主義的重要案例。

克萊默在新法蘭克福計畫中設計的住宅。圖/木馬文化 提供(Christos Vittoratos/CC-BYSA-3.0)
克萊默在新法蘭克福計畫中設計的住宅。圖/木馬文化 提供(Christos Vittoratos/CC-BYSA-3.0)

新法蘭克福計畫團隊在處理公共住宅時主要面對的挑戰是,為因應大量開發住房單元,降低成本,加快生產速度的需求,所有建築及建材皆得採用工業化施工和生產模式,設計師、工匠、藝術家和製造商必須緊密合作,才能兼顧功能、品質及形式美感,以低成本為住戶創造高水平的舒適生活。若想要進一步改善新社區居民的整體生活品質,還得從採光、綠化、隱私、衛生,及建立社區意識著手。

梅及計畫團隊成員首先做的是將住屋單元標準化。主要為勞工階級設計的這些公共住宅都是小宅,有限的空間裡處處都得斤斤計較。而落實標準化,是從室內、外空間概念到日常用品無所不包,例如:社區建築坐落採行列式排列,以確保每戶都有自然採光及良好通風;依每戶人口需求,設計 1-5 房不等的標準化房型,皆有獨立的廚房、浴廁、儲藏室和地下室;建築內部平面、結構與外部形式彼此呼應,講究「誠實──表裡如一」,避免虛矯無用的造型;讓較大的孩子擁有自己的房間;取暖、烹煮都用更安全的電代替火;建立功能性空間的標準配置。

以廚房為例,不再兼作起居空間之用,在對家政工作行為進行記錄與分析後,縝密計算出最佳運作所需的最小空間,並就最小空間裡的動線、收納等做整體規劃,包括 L 形工作檯、與平均身高齊頭的崁入式壁櫥,因此有了兼顧實用效能和人體工學的現代「模矩化」一體成形廚房的先驅設計,也就是「法蘭克福廚房」(Frankfurter Küche),後續並發展出 3 種版型,適用於不同住宅空間。

兼顧實用與人體工學的法蘭克福廚房。圖/木馬文化 提供(Christos Vittoratos/CC-BYSA-3.0)
兼顧實用與人體工學的法蘭克福廚房。圖/木馬文化 提供(Christos Vittoratos/CC-BYSA-3.0)

就連壁紙、家具、窗戶、燈具、電話、門把、餐具、時鐘,甚至是門牌的設計和製作,也都牢牢抓在新法蘭克福計畫團隊手中,因為恩斯特.梅說:「即便平面配置得再好,空間計算再得當,室內設計再高明,只要把低劣的日常生活用品放進來,原本的和諧就消失無蹤。」

所有這些從標準化出發而形成的空間、細部美學乃至於生活習慣上的變化,都由恩斯特.梅創辦兼主編的《新法蘭克福》雜誌(Das Neue Frankfurt)一一記錄下來,成為新法蘭克福公共住宅開發計畫的最佳宣傳品。

這本從 1926 年至 1933 年間每月發行的期刊,既是發布計畫成果的重要平台,也是推廣團隊設計的零組件、工業產品兼行銷法蘭克福的重要媒介。包浩斯的葛羅培斯和馬歇爾.布魯爾是固定的撰稿作家。後來柏林及慕尼黑紛起效尤,也發行《新柏林》、《新慕尼黑》期刊。

回溯這份重要文獻留下的紀錄,就會知道與新法蘭克福計畫合作的製造商,都是今天赫赫有名的德國經典品牌,包括榮漢斯(Junghans,時鐘)、索耐特(Thonet,椅子)、瑪堡(Marburg,壁紙)、WMF(家居、廚房用品)和 Tecnoline(門把)等。

諸多創新設計之中,有些成為我們今日生活裡習以為常的事物和用品。恩斯特.梅和鐵匠奧古斯特.史尚茲(August Schanz,1871-1935)一起研發出凹折的不鏽鋼板,以取代複雜且容易鬆脫的絞鏈,崁入牆面後再安裝門板,便是如今全世界通用的門框。

平面設計師漢斯.萊斯蒂科(Hans Leistikow,1892-1962)接受委託,率先為法蘭克福設計市徽,負責所有市政府印刷品的美編,包括《新法蘭克福》的封面及版面設計,並首開先河與瑪堡壁紙廠(Marburger Tapetenfabrik)合作,為新法蘭克福公共住宅設計幾何圖案壁紙,取代舊式花團錦簇的古典壁布;隨後包浩斯也跟進,與壁紙廠合作推出供大眾市場選購的單色或幾何圖案產品。

以上文章摘自徐明松、倪安宇的《可傳承的日常:從葛羅培斯到Philipp Mainzer,一條始於包浩斯的建築路徑》

《可傳承的日常:從葛羅培斯到Philipp Mainzer,一條始於包浩斯的建築路徑》
《可傳承的日常:從葛羅培斯到Philipp Mainzer,一條始於包浩斯的建築路徑》

作者簡介

徐明松

建築史學者,建築、都市評論者,銘傳大學建築系助理教授。威尼斯建築學院碩士、義大利國家建築師。著作有《建築桂冠:普立茲克建築大師》、《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粗獷與詩意:台灣戰後第一代建築》、《蔡柏鋒:不帶偏見的形式實驗者》、《走向現代:高而潘建築的社會性思考》等。

倪安宇

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畢,威尼斯大學義大利文學研究所肄業。旅居義大利威尼斯近十年,曾任威尼斯大學中文系口筆譯組、輔仁大學義大利文系專任講師。現專職筆譯。主要譯作有《馬可瓦多》、《巴黎隱士》、《在美洲虎太陽下》、《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等。與徐明松合著《靜默的光,低吟的風:王大閎先生》,獲第 37 屆金鼎獎最佳非文學圖書獎。